——沉痛悼念鲍彤先生

蔡文彬

11月9日20:10，冬日黄昏的天空沉闷而压抑，我正在锦江边散步，突然接到鲍彤先生之女鲍简的微信：我敬爱的爸爸于今早7:08安详离开这个世界。乍闻噩耗，顿时泪流满面，不能自已。

我与先生相识于上世纪80年代，但密切交往则是我开始收集、整理紫阳先生史料之后。从2009年8月9日至今，我赴京60余趟，与先生面对面交流110多次，每次交流时间短则三四个小时，长则十多个小时。先生口才极佳，其精彩绝伦的叙述，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，可谓受益良多，终身难忘。先生伟大的人格、光辉的思想、渊博的学识、生花的妙笔、坚韧的精神和自我牺牲的勇气都令我折服，我视先生为值得终生追随的良师益友。

先生出生诗书世家，自幼受到良好教育。高中毕业后，服从组织安排，到华东局组织部工作。旋即调中共中央组织部，年纪轻轻即进入核心机关。文革爆发，被打为“黑帮”，下放五七干校劳动改造。文革结束后，调到国家科委工作。

1980年5月初，先生调任紫阳先生秘书，从此追随紫阳先生，参与制定了令中国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改革开放政策，为80年代的中国经济体制改革做出了重要贡献。先生作为中共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小组办公室主任，还在紫阳先生的领导下主持制定了政治体制改革方案。1987年中共十三大以后，先生不但继续担任紫阳先生秘书，还是中央委员，并独当一面主持和领导了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究室，在中国的改革开放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。在此期间，先生形成了成熟的政治体制改革思想。1988年，先生就指出：“要提倡相互谅解、理解、妥协的态度。我们如果宣传社会调和，就对了。我们过去是搞阶级斗争，阶级对立，打击一部分人来满足另一部分人的利益。现在不能这样了，否则改革的基点就错了。改革是要大家都得益。要强调平等、民主的原则。”1989年天安门民主运动期间，先生支持紫阳先生与学生协商对话，为避免中共走上武力镇压的老路尽了最大的努力。正因为如此，先生也成了保守派的眼中钉，欲除之后快。“六四”之前的1989年5月28日，先生即被秘密拘捕，此后被关在秦城监狱长达7年之久。

7年的监狱生涯和出狱后持续终生的软禁生活，并没有改变先生身上那种中国知识分子的良知与骨气。先生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很自豪，从不后悔。出狱后，先生不惧当局的严密监控，仍然满怀对民族前途、人民命运的关心，把自己的思考投注笔端，慷慨成文。经过长时间的反思，先生对专制制度的本质有了更深刻的认识，从一个体制内的改革者升华成认同普世价值的思想者，坚决主张走紫阳先生晚年所昭示的“议会民主之路”。从与中共决裂的彻底性来看，先生甚至比紫阳先生走得更远，可以说是彻底从专制政体中走出来的第一人。

先生不仅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家、思想家，同时也是一个优秀的书法家和诗人。先生实不以诗文名，然偶有所作即抄传天下，其“刀加于笔宁无口，言发自心必有诗”的诗观，更是得到诗坛大家的推崇。先生的书法字如其人，自成一体，笔姿朴厚醇正又雍容坦荡，大处落笔，小处亦不苟且。

先生在生活中还是一个体贴的丈夫、严肃的父亲、慈爱的祖父和儒雅的学人。先生在秦城监狱期间，先后写了96封家书。这些书信既没有华丽的辞藻，也没有高深的道理，而是用朴实无华的语言，或问家长里短，或涉歌赋诗词。先生写给妻子、儿女的家书，往往三言两语，却将他当时处境、心情，以及对妻子、儿女的关心，对小外孙女的思念等透露无遗。

先生于我，亦师亦友。如果说这些年我收集、整理紫阳先生的史料还略有所成，皆先生指导之功。先生对我，始终关怀备至。去年3月，先生托人带话给我：一是你做的这件事使我感动、佩服；二是希望你谨慎，继续谨慎。7月3日，我与病重住院的先生通电话，先生用微弱的声音告诉我：“我自知来日无多，随时都可能走。我已经活到90岁了，没有什么遗憾。你做的事情我很感动，也很欣慰。你要注意安全，保护好自己。”我欲进京探视，先生不允，说疫情期间，去了也进不了医院。我问先生何时可以出院，先生平静地说：“难了，出不了院了，今天就算最后的告别了。”先生反复叮咛，这些话不要外传，他不想让人去看他，去了也看不到。先生不准我去探视，我欲退而求其次，委托同仁到医院照顾他，然而由于防疫之策，迟迟不能成行。未能为先生最后尽一份力，成为我和同仁们此生最大的遗憾。

先生对于生于斯，长于斯的这块土地，始终充满了无限的爱和希望。11月5日，先生90岁生日，先生感言：“人是天地之间一个非常渺小的历史的存在……我的九十不九十不重要，重要的是我们大家要争取的未来、要争取的今天，要在今天做自己能够做、应该做、必须做的事情，并把它做好。”我们谨记先生遗训，唯有把正在做的事情做好，才能告慰先生的在天之灵。

“九旬非短寿，哪堪梦成空。天不佑此土，无言对朔风。”先生骤然去世，民主中国痛失一位杰出的政治家、思想家，优秀的书法家、诗人，儿女痛失慈祥的父亲，我辈亦痛失良师益友。先生驾鹤西行，从此天人相隔，再不能聆听先生教诲，岂不让人痛彻心屝？斯人已去，遗泽永存！

欲祭疑君在，天涯哭此时。愿先生安息！

哀哉，尚飨！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文彬泣拜

 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2022年11月9日晚